文/卢桦
“你知道什么是动物系吗?动物系里有个产品叫开心虎的。一只笑嘻嘻的老虎看着你,这就是他们自己啊。这些人凶残、无情,拿着这么多浸满血的钱,肯定开心了。”说完李宁做了一个呲牙笑的表情,想要将脸挤成一个笑着的老虎。
“动物系”是714高炮贷款平台的一个系列。人们或者很少听说过714高炮,但却经常有机会离这些东西很近。指的是那些期限为7天或者14天的高利息网络贷款,基本上90%都是以7天期为主。利息方面,基本都上年化都超过1500%。所以被江湖称之为“高炮”。
这些深潜于地下的现金贷,在315晚会被曝光,终于走向了末路。一边是借贷人崩溃与跳楼,一边是放贷者日进斗金。还有推手在不断加固这种病态借贷关系,借贷者与放贷者之间的相互攻防。714高炮像极了一场相互狩猎的饥饿游戏。在监管强势到来的时候,这个曾经披着“互联网金融”外衣,在黑暗处牟取暴利,刀口舔血的产业,正面临轰然倒塌的命运。
个人的杠杆
房贷8000,首付小额贷5100+4500,信用卡分期3500,房子双合同里写成装修贷的部分,5500。每个月还债26600。这是李宁每个月的还债账单。失业第三个月时,他通过信用卡套现八万块,还上了这几个月的贷款。每个月要还进信用卡里的钱,也通过套现信用卡还上。但意外在第三个月发生了。招行信用卡的临时额度,都是两月申请一次。每两个月,招行会给短信让他去续用临时额度。不过这一次没有。招行收走了他的15万临时额度。同一个月,平安银行信用卡也将其3万的临额撤销。
正如李宁所遭遇的一样,不少银行信贷机构在2018年中逐一关闭一些个人贷款。随着去杠杆的深入,银行信贷机构的银根也越收越紧。信贷机构不仅收紧了各种贷款,还将部分借贷者已有的额度收回。包括了信用卡、跟随信用卡申请的个人贷款等。
这时候李宁发现,自己无法腾挪了。即使一次半次能跟亲朋好友借钱,但每个月2万5的窟窿,不是私下借钱可以解决的。网贷摆在了他的眼前。我来贷、你我贷、微贷、借呗……随着失业持续,他把能借的,起码是有牌照有证的小贷公司借了个遍。征信也因为查询次数过多,体现的负债过高,评分急速下降。意思是,即使你想继续加高自己的杠杆,都不可能再从银行借到钱,连正规网贷都借不到。不用太久,李宁就要觉得,即使那些有12个月期、24个月期的网贷利息有多高,比起他接下来的遭遇,都算是极具良心的了。
714高炮——人们或者很少听说过,但却经常有机会离这些东西很近。指的是那些期限为7天或者14天的高利息网络贷款,基本上90%都是以7天期为主。利息方面,基本都上年化都超过1500%。所以被江湖称之为“高炮”。
由于网上申请贷款过多等原因,李宁的个人资料早已被卖了无数次。因此短信经常会收到很多贷款推广短信。根据短信的链接,他抱着一试的心态注册了一家名叫贝贝金服的贷款App。注册当天他正面临着拍拍贷的催收,2580元的月还款已经拖了五天。房贷、信用卡逾期,银行催收都还能文明沟通,但网贷逾期,他所面临的恶言恶语,给他极大的压力。当然,那时候他还没体验过更绝望的。
在登记上传身份证、拍摄动态人脸视频、授权上传通讯录、及填写银行卡号不到两分钟,就有一个归属地为宁波的手机号码打过来,简单问了一下身份后,款项就发了下来。那时候李宁简直开心到要跳了起来。不过,兴奋之余他也发现了一些不妥,审批通过的款项是2500元,但到账的只有1650元。其中扣掉的“综合服务费”为850元,而贷款期限则是7天。
由于法律规定,年化利息超过24%便属高利贷。高利贷放款机构为了规避监管,将高额利息换成“服务费”,并在下款前提前收取,民间称之为“砍头息”。到了第7天,大清早李宁就接到电话,提醒他今天下午两点前需要还款,还了能再提出来。
但山穷水尽的李宁再也凑不来这2500块钱了,在短信里一顿乱点后,他下载了几个贷款类App。同时下载的也有融360、财喵管家等贷款超市。这些贷款超市平台,上面堆满了形形色色的高炮平台,有看芝麻信用分就下款的、有机器自动审批的、还有转账到你支付宝的。这些平台额度基本在1500~3000之间。
像所有高炮沉沦者一样,贷款超市这个漏斗一打开,高炮平台的雪球就开始滚动了起来。2500元的借款,到账只有1650元。要还上一个平台的借款,则需要两个平台的款项加起来才足够。当你借到10个平台时,你发现需要再借20个平台才能还上。加上7天这种高周转期限。那些欠了一两百个平台贷款的人,就这样陆续被炮制出来了。
对于网贷,批评的声音都在说他们“一时贪念”、“消费主义”。不过,和社会上流传的不一样。除了部分深陷网络赌博的赌棍,不少714高炮平台借贷者,都是因为信用卡、房贷等债务无法维持而深陷其中。这些人群原本都有预计好的债务循环链条。在信用卡等社区各自分享如何把信用卡额度调高的经验。每个月还了利息,进行续贷。在信贷环境宽松的时候,信手拈来,游刃有余。
梁一鸣在去年4月信用卡被调降8万额度时,在借呗、微粒贷、拍拍贷、平安普惠等几家大平台借入了6万顶上。但给完妻儿生活费和房贷后,每月剩下的钱不够偿还贷款。在他还上其中一个平台的贷款,打算再次取出来还其他贷款时,陆续得到“综合评分不足暂时无法借款”的提示。“往常我拍拍贷还能借好几次,里面还有额度2万多。我想还了以后,借出来还债。结果就是借不出来。说让我补充资料一个月后再借款。可一个月后还是不行。”
债务在步步紧逼。最后能下款的,也只有714高炮平台了。梁一鸣为此一次性借了三家。还上了所欠的贷款以后,甚至手上还有盈余。那一刻,他觉得这个月可以暂时过个安稳的日子了。然而,陷入高炮平台贷款的人,是不会有安稳日子的。
以往,梁一鸣在网贷平台的借款都是按月分期。不过这些平台都是按周,也有部分按6天算。7天时间一眨眼。借的时候,感觉并不明显,待要还的时候,7500元。事实上实际到账也就4500。下一步,他又得去找更多的高炮平台贷款。5家、10家、18家、30家…
当然,也不是所有高炮平台都能下款的。在拓展新平台的同时,他们也会在之前下过款的App重新将钱借出。比如一个叫“福多多”的平台,他还进去3000后,再借3000,实际到账只有2150。一借一还的过程,又损失掉了850的利息。一个月下来借还四次,就耗进去3400块利息。但你到手的,一个月里来来回回还是那2150元。等到你越借越多,总额度10万的时候,你会发现,7天时间里,10万的利息就要给4万。这些债务滚动起来,借了还还了借,一个月下来你也只有10万的额度,实际到账本金是6万。但一个月四周,利息就12万。超过了实际拿到本金的一倍。
所以,高炮平台你想以贷养贷?不可能的。
云追杀
没被高利贷催收逼到崩溃,大概不足以语人生之绝望。
高频拨打家庭电话、前往工作单位闹事、在住址周边喷红油、去法院起诉,这些你所能想到的催收方式,并不适用于网络高利贷。由于网路借贷涉及距离问题,因此催收方式也基本以“云催收”为主。毕竟,这些平台额度都是两三千块为主,要从宁波飞往全国各地,机票费用就已经超出所追偿额度。但不要觉得云端的催收只是语言骚扰,它甚至比现实里的催收更有摧毁力。
被摧毁的,不仅仅是欠债者个人的尊严,还有一个个的家庭,以及一些无法承受的生命。
梁一鸣得知小范自杀的消息时,正接收到高炮平台福多多的P图威胁。原本当天是福多多借款的第七天,福多多的催收在早上联系他要求中午十二点要把钱还进去。梁一鸣认为自己借款期限是七天,根本还没算到期,并表示下午下班时间前会解决。在他看来,这是基本的常理。不过催收并不买账,“我不管你那么多,你十二点前给我还进来,不要影响我下班,如果你不还上,我不仅会爆你通讯录,还有你等着我P图,群发给你通讯录的亲友。”
此时,梁一鸣觉得,既然我还没逾期,福多多的人顶多恐吓一下,不至于真的这么干。并且一个男的,怕什么P图啊。两个小时后,他才深刻体会到,自己对高炮平台催收缺乏基本的了解。
和大多数高炮平台借贷人一样,梁一鸣一开始借贷时,上传了自己真实的通讯录及通话详单。当他收到短信以及另外一个号码发来的彩信后,感觉就像是太阳穴被无数把尖刀抵住了。催收通过他的通讯录,找到他某位女亲戚的手机号码,通过这些号码关联到微信、支付宝等账号,把那些真实头像全部下载,并将其与裸照拼接在一起。
在催收拼接出来的裸照旁,会加上一段旁白,大概意思就是“本人梁一鸣,因借了福多多的钱无法偿还,现在让妹妹/姐姐/妈妈等亲戚,以卖X的方式帮助偿还”。所用词句,不堪入目。这样的图片会先发给借贷者本人,如果半小时内未处理,便会群发到通讯录里每一个人的手机。
由于借贷者分布在全国各地,缺乏地面催收的手段。因此,不少高炮平台的催收,只能通过网络、电话的方式进行。也正因此,在网络渠道上,催收会通过言语、文字、图片等方式,将人性的险恶、极端发挥到极致。而借贷者最致命的,莫过于他们将一些东西传播给通讯录里的亲朋好友。而不少催收为了保证快速收到还款,都会在贷款到期当日就开始各种高强度压迫的言行,还款时间都由其口头要求为准——他们认为时间到了,时间就到了。
李宁借下来的平台100个左右,被这行的风控拉入了高危名单,一个月内很难再借到钱。每天沉沦在这些债务纠缠中,房贷或者信用卡欠债等问题他早已无暇顾及。由此征信出现了各种逾期,更影响到他的信用数据,让高炮平台这道杠杆之门彻底关闭。此前,借到60个左右的时候,他很确切地感受到,这些平台就是不停歇的吸血鬼。为了债务链条不要爆雷,他陷入其中,但越来越大的漩涡,让他无法上岸。甚至在这过程中,他想着把房子给卖了,好让自己挣脱出来。但楼盘因为土地手续问题,房产证一直没发放下来,根本无法出售。
高炮平台借贷者,滚到最后多会崩盘。李宁感觉到要扛不住的时候,首先选择让宁波和温州的部分平台先行爆雷。因为在他印象里,浙江人讲生意门道,好说话,不至于将事情做得太尽。也就是说,他认为这些平台会有沟通的空间,比如宽限他四五天,关键是他证明自己能把钱还回来。不过,生意终究是生意。催收不会因为你有房子或者工资高,就会有差别对待。没有人同意他提出的宽限。
不出两天,他以及通讯录里部分亲朋好友的手机陆续收到了骚扰电话与信息。一家名字为“金纪人”的高炮平台发出一条彩信,拼接过的李宁照片加文字。照片以李宁头像拼接上一张不堪入目的性病躯体。文字内容称李宁得了尖锐湿疣等性病,在他们平台借贷,现在向亲戚朋友们筹钱还款,如若不借,李宁会将性病传染给他们。
另外一家杭州“小白钱包”的高炮平台催收,先是联系了李宁通讯录的叔叔,声称是礼品派送平台,有一份李宁赠予的礼物,需要他提供地址接收。在提供地址后,李宁的叔叔收到了该催收在网上购买的花圈,其中挽联署名为李宁。
这还只针对部分通讯录进行骚扰,李宁被要求2小时内将款项缴清,否则通讯录里所有亲朋好友都会得到这样的“待遇”。为了让这些闹剧停止下来,他开始在闲鱼上变卖自己家里的家具,包括电视、冰箱、空调、衣柜等,获得共计6000元。又将房子出租。为了一次性收取一年房租,并拿到两个月押金,李宁以低于市场价30%的方式让地产中介包租房子,自己搬进广州客村的城中村居住。
这次出租,他拿到了四万多租金加押金。暂时平复了那些逼近眼前的炸雷。不过,掉进高炮平台的人,是不会有宁静的。他手上这五万块,够给的不过是利息。100个平台,平均每个2000元,他需要还的就20万,一周利息一般是本金的30~40%。如果是之前的债务,五万块填进去,他能缓上两个月。不过在高炮平台里,他只能喘息几天的时间。
然而他已经没有那么多五万块再拿出来了,他父母在山西运城还有一间70平小房子。在这期间他曾想过抵押拿一笔钱出来。不过农行的评估,综合了他父母年纪因素,能贷出来的只有12万。这12万只够这些高炮平台,两周的利息。最后他咬咬牙,还是没有进行下一步操作。
百债缠身,他已经没有那份心思去找工作。时不时有一些年薪20万左右的工作联系他。李宁知道,即使有45万年薪的工作,他也已经被埋在这些债务里面,无法走出来。
这些日子,李宁每天醒来第一件事,就是拿出身份证,不停地按照那些链接注册下载,进行身份证验证、上传通讯录、拍照、绑定银行卡。然后等着那些平台返回结果。有下款的话,就先进行其他平台的还款操作,不下的话,继续申请下一家。由于绑卡次数太多,他已经可以将自己银行卡号倒背如流。每天醒来就要面对着催收的电话与短信,有时候是一些要挟式的彩信,一些不顺心的事随时都会让他感到焦虑暴躁。手机里越来越多的短信提示还款日到了,慢慢地,每天都成为了还款日,每天的还款短信越来越多。他也总算知道,彻底崩盘的时候也到了。
无休止的电话、呼死你手机、注册机拉爆短信、各种“性病”“卖X”之类的P图群发。身败名裂,亲朋怨恨,父母蒙羞。李宁在借贷后期的遭遇,和很多714高炮借贷者一样。此前他曾试过被催收员们当一条狗一样辱骂,感觉到自己毫无尊严,斯文扫地。最后反正都无法偿还了,他开始跟催收员杠了起来,不过最后他发现自己完全无法招架,只会觉得自取其辱。催收员们的骂人口舌练得早已像一把把尖利的刀。“X你妈的,小崽子你信不信我马上给你爸寄一个人头?”李宁当然不信,不过李宁的父亲,手机马上收到了一个血淋淋的人头的彩信,面孔正是低劣手段拼接成了李宁的。李宁的父亲被气到直接住院,多次号呼不愿再活于世上。
和李宁不一样,梁一鸣是有一分国企工作的。一家高炮平台还款日当天11点,催收员打电话要他中午12点前把所有钱还了。梁一鸣回复催收说,放心,只要没到明天之前,我会全部还上。催收员大声吼叫“我说12点就12点,超过了12点,哪怕你是12点01分,我都算你逾期!”梁一鸣一瞬间火气爆发,几个月来积压的悲愤都在这一会涌了上来。于是跟催收对骂了起来。挂了电话不到十分钟,他所在单位,包括座机、同事领导电话,以及催收从网上搜到他们相关业务电话。全部受到电话与短信的骚扰,单位的业务也严重受到影响。次日,领导约谈了梁一鸣,变相让他自己辞职。被他拒绝以后,单位直接将其强制辞退,也给了一笔四万多的补偿。
四万多的补偿,拉拉扯扯算是能填平这些高炮平台的坑了。不过由于丢失了工作,并且所有亲戚朋友都知道了他借网贷不还的事,梁觉得自己也没什么脸面可言了,何必再将钱投入其中。从此,选择悉数不还。“反正这些高利贷,又上不了征信。在老单位呆了十几年,换个环境也好”,带着这样的想法,梁一鸣变卖了自己在江西鹰潭的房子,前往广州找了个广告公司,从事文案策划工作。
高炮平台最后的结果,基本都是选择“强制”,然后上岸。所谓强制,是这个群体对“强行不还,强行断绝继续投入其中,任由催收做任何动作”的简称。上岸,则是从此脱离高炮平台,获得新生活。事实上,很多人被高炮平台缠住吸血,核心原因都是想护着通讯录。但当通讯录真的被爆过了以后,很多人一下就想开了,觉得最糟糕也不过于此。但有些脸皮比较薄,无法接受的人,则是比较难过得去的坎。不少人为此选择终结了自己的生命。
太原的售货员小范就是其中一个。她在高炮平台乐帮商城借款1200元,扣掉砍头息后,实际到账840元。七天后,小范手头紧张,无法支付。到第九天她凑够1200元时,她发现逾期费每日120元。她的欠款已经变成了1440元,她凑够的钱根本不够偿还。借款后第十一日,她的欠款已经变成了1680元。无法偿还的她收到了以她头像合成的裸照、灵堂花圈照、母猪交配照,加上小范代孕、卖身还债等字样,先发送给其本人。刚收到彩信的小范顿时崩溃,她告诉了哥哥自己无法面对,然后在太原滨河路汾河公园选择跳河自杀。在警方捞起其尸体时,她的亲友陆续收到了一系列合成的裸照。
像这种受到催收P图侮辱,无法忍受而自杀的案例。我在了解过程中,接触到上十起。大多以女性为主。男性则更多的是因为面子问题,加上掉进漩涡里感到生活无望,压抑到希望以自杀终结。有一天我和李宁在一家高铁站的候车厅,屏幕上放着拒绝吸毒的公益广告。广告里说,沾染上毒品,工作、未来、正常的生活,都将离你越来越遥远。李宁跟我说,这说的不就是我们这群人嘛,都是毒药,一点点吞噬着这些年轻人,慢慢走向深渊。你看我,哪还有什么正常生活?再也回不去的了。
“东方犹太人”刀口舔血
朱老板是温州瑞安人,每到月中他会前往宁波几天。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找时机陆续卖掉手上的房子,以及收回在瑞安、苍南一带放出去的贷款。此前,朱老板是一个专业的炒房客,十几年来,带着一帮人从鸭绿江边一路往南扫,炒到了东南亚。最多的时候,他带领的炒房团手握三百多套房。
每次在上海、广州、南宁等地处理完房产,他都会先回到温州,再从温州前往宁波。从温州出发时,基本都是天黑起来的时候。“每次舟车劳顿,累得够呛,但每次快到宁波的时候,都会觉得太阳升起来了”。有一次从温州前往宁波的路上,朱老板跟我说。朱老板不想让人知道他的真实名字,对外都称自己叫朱棣,“燕王朱棣的棣”。有段时间我应聘当他助理,每天除了秘书必备的工作,还要帮着开车。车子不在他名下,房子也有人代持,这是个神出鬼没般的人。
像大部分炒房团所面临的问题一样,随着2018年房地产监管趋严,他们发现已经无资产可炒,但手上囤积的资金需要出处。现在,他们有了。
在宁波老城鄞州区不起眼的写字楼里,聚集着大大小小的高炮平台。而宁波大学附近的小区,则是高炮平台的系统开发商聚集地。
之所以选择在宁波大学附近,是因为这里遍地都是他们所需的技术人才资源。宁波大学计算机专业每天都会有大量的毕业生。如果觉得人才不够用,隔着甬江对面,浙江大学软件学院的学生大多都精通软件开发。
赵菁是一家为714高炮平台的系统服务商,说是提供系统服务,其实充当的是一个放贷的平台。资金方将钱投入,她提供系统平台将钱贷出,所获取的利息甲乙双方对半分成。在一些以对接上下游为主的商务交流平台,经常会看到“宁波现金贷甲方寻找乙方资源”等推广信息。不过这种甲乙方对接,真正能达成牢固合作,大多是朋友引荐等。在他们那里,低调比什么都重要。
在这个100平方米左右的三房住宅里,客厅放着三排长桌,三个房间一个一张。每张桌子能坐6个人。赵菁的整个公司总共30人,分为运营部、技术部、客服部、催收部。其中运营部负责对接风控系统、贷款超市、操作短信系统群发链接等。各个部门运转起来,每天可以给赵菁带来至少100万的利润。
“我们投进去放贷的款,一开始是一千万。刚投入的时候,每天放150万,连续六天放,总共是900万。到第七天,第一天放的款回来了,连利息一起195万。但在款项回来之前,也要继续放的,所以刚开始第七天是投100万。也就是说,从理论上每天利润能到45万,除去坏账部分,也有35万。这样一个月下来,不算将利润部分复投进去。1000万的本金,利润能到1050万。”赵菁一边指挥运营部的人跟贷款超市砍价,一边告诉我,在她们第三个月的时候,就基本上每天敢放700万的量出去,利息也从之前的每周30%上调到了40%。也就是说,粗略计算,每天她所操控的平台,进来的利息不低于280万。
赵菁每次都将坏账率预计到30%,每个月拿到的利息有4400多万。不过一般逾期率都会在20%以内。“他们30个人,平均工资起码有两万吧,加上一些奖金之类,到三万是没问题的,90万一个月。”人力运营成本,于她来说并不算什么成本。贷款超市所占的成本比例才是高的。像那些高炮借贷者咒骂他们一样,赵菁也在咒骂贷款超市。“现在啊,注册一个用户,不管风控过不过,都要收100块。要是下款的话,一个都不低于300,有些都400多了。”
贷款超市,是陈列了一系列贷款产品的App。像融360这种入口,聚集了大量的贷款需求人群。由于有些贷款超市本身有其他正规贷款产品,不少贷款需求人群进来以后,很自然地被引导到了高炮产品上。粗略统计,贷款超市在国内有六七百家。每当有高炮借贷者跳楼自杀的消息传来,这些借贷者聚集的群组,都会一阵涌动,控诉着贷款超市这种给高炮产品引流的平台。在这几个月来,给714高炮平台大多是二三线贷款超市。因为头部超市随着自己规模变大,离被监管更近,都不再接714高炮的活。当然,也有一些变通的,比如融360,作为一家美国上市的贷款超市,他们已经不接7天、14天的贷款平台。他们,接15天的。
每天放贷700万,平均每人放2500元,意味着每天有2800个借贷人。在赵菁提供的后台显示,客流来源方面,贷款超市占66%,1848人。贷款超市的计费方式有按照注册算,也有按照下款算的。现在比较普遍按下款算。也就是说具体转化了多少人。便宜的时候一个收80元,到现在已经收到了300。也就是说,便宜的时候,每天要给贷款超市的钱是14.78万,一个月为444万。贵的时候,一个月1332万,要占据了高炮平台进来利息的30%。这样一来,每天放贷700万,一个月下来整个项目的净利润会是3000万左右。
每日放款量到了700万这个额度,赵菁考虑到风险,基本不再往上叠加。想要做业务的拓展,便在这个行业的衍生环节进行。利用自身的公司架构,技术部卖出贷款系统,以及催收部接收小型平台的逾期债包,催收成功后进行分成。这些都成了赵菁公司的业务。所谓系统,不过是花了20万左右,从现金贷大型系统提供商处买下来的源代码,赵菁再找几个程序员进行改版,便对外售出。这些购买系统的大多是三四个人组成的高炮平台放贷团队。为了成本控制,以及将风险切割,这种放贷者都会在购买系统后,同时对接系统商提供的催收服务。
像赵菁所经营的高炮平台系统商,在宁波多达数百家。至于高炮平台的放贷团队,不少于一千家。赵菁的团队里,有刚毕业的计算机专业大学生,拿着未曾想过的高薪;有以前P2P行业做推广,熟悉现金贷链条后待遇翻倍感到人生有价值;也有之前做房地产中介或者线下贷款催收,摇身一变成为“互联网金融从业者”,感到自己走到科技前沿的。至于他们的资金提供方呢?——朱老板。
时值中午,资金方代表朱老板带着整个团队到附近一家湘菜馆吃饭。每个月朱老板跟赵菁结算完。都会做东跟30多人吃一顿。其中有一个发钱的环节,能生嚼10只朝天椒奖1000块。在每个人脖子通红后,这些兴奋的人们聊着到底谁才是真正的东方犹太人。
“都说我们温州人是东方犹太人,在我看来,犹太人的精髓不是说有生意头脑。而是善于运用金融工具。我们这群人啊,利用金融利用科技,把放贷这个古老的行当,跃升了多高的层次啊!你看我们遍及的版图是全国,我们的回款周期是七天,我们的操作效率也就几分钟。以前谁能做到?要我说,像我们这些人才叫东方犹太人,尤其是从温州来宁波的。”朱老板像是宣誓主权一样,铿锵有力说出这一番话。在座的人们似乎也找到了认同,“也不能只说你们温州人,我们也都是啊”。
事实上,两三年前,就有不少浙江人闯入现金贷淘金。那时候现金贷还在市场上野蛮生长,以“P2P”或者“互联网金融”等身份自居,通过“居间手续费”、“担保费”等方式,基本上能拿到综合年化不低于50%的利润。由于浙江民间贷款盛行,不少民间资金涌入了现金贷,攻城略地。全国数千家的现金贷平台陆续崛起。伴随的还有超出银行利率4倍、以各种手续费名目收取高额利息、暴力催收不断发生等混乱无序。不过,一切在2017年12月1日戛然而止。
2017年12月1日,央行、银监会发布《关于规范整顿“现金贷”业务的通知》,以极其严厉的监管措施,尤其是牌照的要求和限制,基本上清退了90%以上的现金贷。监管部门的铁腕治理,使现金贷理论上失去了生存空间。每次监管政策下发,行业都会引发空前的逾期坏账。过半的借贷人认为平台既然被查封清退,不需要再偿还所欠贷款。不少新晋民间资金遭遇巨大折损。浙江地区的民间资金,长期在发达的制造业、房产交易等方面流转,巨大的利润空间见惯不怪。到2018年6月,P2P陆续爆雷,这些极致趋利的资金更希望远离监管。
“P2P这东西,第一,我们这些玩资金多的,一看就知道猫腻了。第二,平台掌控在有限的部分人手里,投进去的资金,泼出去的水。第三,就算年化20%多,其实也是很低的,我还不如去苍南放标呢。”朱老板一开始并没有碰现金贷,也没有碰P2P,但一直在观察其中的机会。
现金贷惨淡收场时,聚集在浙江一带为现金贷进行App技术开发、风控、导流等业务的团队,大多解散不做。赵菁此前作为杭州一家现金贷的产品总监。在现金贷平台关闭后,她前往一家号称处置不良资产的P2P平台担任产品经理角色。很快,这家P2P平台也爆雷。
不少P2P从业者是在2018年6月份闯入地下现金贷的。赵菁当时目睹了所在P2P公司,前一天老板还说行业困难大家一起度过,第二天就卷了包括员工及亲属在内的投资款潜逃,价值观受到了巨大的颠覆。不过,就在行业里人人自危惶惶不安时,像赵菁这一类从业者陆续收到了一些土豪老板伸出的橄榄枝。朱老板最终决定出手,是因为他看到了714高炮平台这个模式巨大的盈利空间。
监管来了,但底层人群的借贷需求不会随着现金贷被取缔而消失。有需求就有市场,市场被监管,市场就会进入地下。但如果现金贷转入地下,由于缺乏接入征信等方式约束,并且自身属于违规存在,对逾期、坏账等风险的管控方式尤为重要。毕竟,这波借贷人群,已经被银行信贷、信用卡、正规网贷平台等排除在外,信用水平较为底下,逾期是分分钟都会有的事。如果还像以往现金贷按月分期的模式,周期过长,哪天法律部门过来取缔了,放出去的账便荡然无存了。
于是,714高炮,尤其是7天期的高炮借贷模式开始崛起。高炮平台以7天期为主,高频的周转,可以让资金快速回笼、重复利用,同样一笔资金,一个月就可以放贷4次。加上高昂的利息费用,滚动一个月便能拿回本金。所以,即使坏账率高,风控与催收都做到位的话,这种模式完全可以覆盖。
对于7天高炮的模式究竟是谁发明的,行业里不少人指向了借贷宝。借贷宝先前与厦门九钛金融网络科技有限公司合作推出了银狐系统。也有的说是有脉金控。另有人说2017年就有零星的平台在做了。不过无论是谁,都不会愿意承认这是他们想出来的。这项发明,在行业内是个荣誉,在行业外则是个黑锅。不过,这些都不重要。在这行里,有什么比赚取暴利更重要的呢?
2018年7月,正是互联网金融行业连环爆雷的时候。时值去杠杆,不少正规现金贷平台都依附在P2P公司,现金流入受到极大影响,放贷额度断崖式骤减,借贷需求迸发;同时,高炮平台系统的研发陆续完成并推出市场。这些系统商、借贷公司,基本都集中在民间借贷发达地区。包括浙江、福建等。浙江则主要在杭州、宁波、温州等。并且更多地集中在宁波。
“配套齐全,安全。”对于为什么选择宁波,朱老板简单扼要地回答。在不少高炮平台看来,浙江民间资金最发达的要数温州,但由于地理位置偏远,整个现金贷的配套条件不足,并且系统、风控、催收等环节不够齐全,温州并非最优选择。另一方面,杭州无论是互联网金融、软件技术,还是民间资金量,都是一个很优秀的选择,但也鲜有地下现金贷聚集。毕竟作为省城,在法律监管层面给的压力会更大一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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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此,毗邻杭州与上海附近的宁波,成了最佳的去处。当发现以714高炮平台为代表的地下现金贷年化超过1000%的利润后,像陈老板这样的炒房团快速涌入其中,“东方犹太人”聚满了宁波。一时间风起云涌,日进斗金。在宁波,只要你有现金贷系统服务,来找你的“东方犹太人”们随处都是。这里边有宁波人,有温州人,有义乌人,也有上海人。这些人,有本身就在民间专业放贷的,有几个亲朋好友凑几百万投入的,最庞大的军团,莫过于职业炒房团。
职业炒房团,大多有个领军人物,对目标资产进行了解与判断,然后筹集资金进行投入。这些团体资金量庞大,操作灵活,并且在十多年期间形成了对收益的敏感,以及极致追求。朱老板周边的炒房人群全都入注了地下现金贷。
“在线下放贷,要把量做起来,你利息就不能太高,不然压垮了他们还不了呢。”一位之前在温州从事民间放贷业务的人员称,一般情况下,到头了他们放贷也就年化24%。而那些有牌照的小贷公司,受到的监管更加严格,资金的变动与用途都需要跟监管部门申报审批。即使放贷到年化24%,很多中小企业目前的利润率都难以承受。还有可能有逾期的风险。
另一方面,房产税出台的实锤屡屡落下,更加确定了炒房团们事先对国内楼市环境的悲观判断。超高的利润、快速的周转,驱动着庞大的炒房资金不断进入。除了这些资金,不少有牌照的正规网贷平台,也通过代持等方式,以不为人知的马甲进入这一行业。为了规避监管,这些实际上属于高利贷的高炮平台处于地下,加上极端与粗野的网络催收手段,基本上沦为了名副其实的“网络黑社会”。这种属性,带来的也有极大的风险,
“资金趋利是天性,只要保证自己安全,其他有什么所谓呢?”我问朱老板看到那些人被高炮平台催收逼到自杀时,朱老板认为,本身来借钱的人,就应该抱着一种愿赌服输的心态。“你来,就说明你接受,后果就你自己承担。你心理素质低,除了自杀,你还可以急急忙忙想办法还钱。这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,我不对他们的选择负责任。”
不过,放高利贷不管线上线下都是高风险行当。朱老板只作为资金提供方,不参与具体经营事务,他对于这些风险他是隔离开的。长期游走在这些风险边缘的赵菁,对于个中门道,了如指掌。“高利贷再怎么违背监管要求,也顶多是违规,不违法。那些欠钱的,我告到法院,法院都还支持我年化24~36%的利息呢。”赵菁很清楚,这行里边,最大的法律风险,是在催收这个环节上。
由于催收环节稍有不当便会“涉黑”。因此,赵菁安排催收人员用的号码或者是网络电话,或者是从外省批量采购回来的号码。通过网络电话,对逾期欠贷人及其通讯录家属进行辱骂恐吓;通过采购过来的号码发送P好的裸照进行威胁。不过,要像“乐帮商城”那样闹出人命,警方立案,要查出个中关联,并不是太难的事。因此,赵菁和很多高炮系统服务商一样,计划将催收独立出去,做到风险隔离。
复仇者
在南宁西乡塘的一个咖啡厅里,我见到了张力和一帮他的追随者。
他正在讲解如何绕过高炮平台的风控,将这些网贷一笔笔“撸”下来。这些追随者都是从他们的QQ和微信群里找过来的。有正在读书的大学生,有出来工作或者丢失了工作的社会青年,有职业撸网贷的人员,也会有赌钱或者吸食摇头丸的。对于后边两种人,张力会非常坚决地将他们驱赶出去。
不管什么身份和职业,这些人基本都是曾经沦陷于高炮平台,最后打算报复性撸一笔钱出来,然后强制上岸。每周张力都会余出两天时间无偿去引导他们进行操作。
去年7月,刚毕业的张力因为工资被拖欠几个月,急于用钱的他用上了高炮平台,就此沦陷其中。到9月时他欠下30多个平台共计6万多,他的一位高中同学也遇到了一样的麻烦,感到无法喘气。随后,他们一致认为不能再这样下去。张力打算前往找到这位同学好好聊一下解决办法,等他到了以后,那个城中村楼下正用一块帆布盖住了一具跳楼的尸体。这个自杀的人,正是他的同学。
这件事对他的震撼太大,他亲眼看着一个生命因为沦陷在这些网络高利贷里,最后说没了就没了。然而从一个生命的维度去看这个事情,却又是那般的不值得。真的就没有解决办法?如果不还呢?不还对方会联系和骚扰你通讯录的号码,让你身败名裂人生灰暗。然而即使他自杀了,对方照样会做出这样的行为。随后他开始研究这些高炮平台的系统,摸索出门道以后,他一次性撸下了20多万的款项。随后给通讯录里的所有人发了个短信,告知自己手机丢失,资料外泄,谨防有骗子联系借还钱。随后强制上岸,并开始以自己的经验试图带其他人上岸。
社会上对欠贷者的看法,不外乎90后年轻人的消费主义,80后中年人家庭房子的压力。有需求就有市场,借贷关系形成前,就是你情我愿的事。到后边借贷者再去闹,没了契约精神。“这种所谓的契约,本身就是在不公平的条件下订立的。要说有需求就有市场,那我很想杀个人,我出1万块,有人也很愿意给我杀。我们签个生死状,是不是我也可以去干这事?”
“每当我们看到周边的人掉到一个坑里去,尤其是不可思议的坑,我们似乎都喜欢时候装出很聪明的样子,鄙夷而又满脸关怀地骂对方是傻X。然而我们真的了解过,他们经历了什么,他们又有多少错误的选择,和无法选择。就像我,我刚毕业,不像你们有信用卡有贷款额度,我父母供三个小孩上大学每个月伙食费都捉襟见肘,我被拖欠了几个月工资房租交不起,这时候我是没有选择的。”张力认为,这些网络高利贷都是邪恶的,他们的反击本身是具有正义性和正当性。因为这些人撸出来的钱,其实都还没有当初给进去的利息多。而从一开始,这种放贷者就瞄准了生活上如履薄冰的人群。
“当然,赌钱和吸毒的就是傻X,这种人我一个不带。”说完张力补充一句,我又不是圣母。
撸网贷,江湖上都称之为“撸口子”。这些人群里,有两波不同类型的大军。
一波是某些曾在714高炮平台当过催收或者相关的基层职务,熟悉这些高炮平台的运转流程,明确知道它的暗桩在哪里,可以顺利地将资金都贷下来。等自己因为借贷平台过多无法下款时,就开始干起撸网贷中介的活。一位自称“老中医”的中介便以指导人撸网贷为业,撸下来一家,收提成三千。这种中介操作效率高,对系列平台的变动了如指掌。他们通过各种借贷渠道发展,客户不少于数万之众。这些人群相互之间有着“老哥”的称号。
另一波则是卷入714高炮平台两三个月,耗掉几万利息以后,强制上岸并决心撸一把的群体。以及由他们传播开来,发现其中有利可图,也打算捞一笔亲友同学。前者基本是破罐子破摔,一切豁达看开。后者此前没有借714高炮的经历,或者他们有一个常联系的备用号码,或者会花半年时间专门养一个号码。
事实上,高炮平台的系统并没什么专业技术可言。包括像赵菁这种所谓的系统服务商,也都是二道贩子,他们花15万去有脉金控或者是厦门银狐那里买一套软件系统,再加个10万块,他们连源代码都一起给你送过来。拿着源代码,随便改一下就可以推上市面了。大的系统服务商,确实是以出售系统为主业,这些服务商都是当初现金贷在地面兴盛发展时,金融软件技术的佼佼者,但现金贷转入地下以后,他们的业务也跟着下沉到地下,成为地下现金贷不可或缺的部分。像有脉金控这种高炮平台软件系统服务商,使用其软件的平台便多达七八百家。而通过二道贩子转卖出去的,也有两三百家。
服务商提供的除了催收服务以外,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源头就是提供可选择的、高质量的风控服务。要知道,撸贷大军数量以十万计,不少风控效果比较差的,基本都被撸到亏本。714网贷由于额度较低,单个放款量较大。因此审核放款基本都选择机审方式。在用户提供提供身份证通讯录等资料后,系统将数据传输于风控的数据库,风控对数据进行比对与辨别,返回结果。如果返回是Yes,系统自动放款,如果是No,则是拒绝。
风控需要的参考的数值不外乎几样,定位与填写资料是否匹配、是否已婚、手机通话详单、手机上传的通讯录,以及手机号码与身份证号码是否发生过逾期,或在黑名单数据库里。不少小型系统商自己开发的风控,大多是在黑市上买到的数据库。
也有一些平台自行选择第三方风控的服务,将平台与第三方风控的数据进行对接。在用户申请贷款的时候,会有输入运营商登录密码的步骤。平台爬取该用户手机号码的运营商数据,结合通讯录等资料,发送到风控公司的数据库,风控公司则自动返回一个结果,平台决定放或者不放款。这种第三方风控平台,多是以计件方式计费,每份十几到几十元不等,多数是使用同盾、有盾等数据。
所以,电话号码与通讯录很重要。如果是之前没撸过高炮平台的“白户”,首次申请一般要考虑手机号码有使用过半年,并且有足够多的通话详单——有某一两个号码高频经常地拨打,其中一个半年不低于50次,另外两个不低于30次。次数越多,通话时间越长越好。有自己买了其他的号每天互打,也有这波人群之间互打,不过张力并不支持。“他们在做数据监测的时候,会监测你的通讯录、通话详单号码里,有没有系统里的黑名单用户。如果你们之间互打,其中一个在撸的过程里被高危黑名单了,另外的人也会受到影响。因为现在有些风控系统会直接判定你们是一个要一起撸网贷的同伙。”
不少想去撸网贷的人,都会打算用自己手机每天拨打快递、送餐员的电话以充当通化数据。不过有些反应得快的风控系统,早已将这些数据纳入其中。一个送外卖的号码,一般被人标记“外卖”以后,风控公司会通过各种端口获取这些数据,进行比对。被纳入系统的号码数据,可不止外卖快递的号码,还会包括一些催收、银行等使用的电话。所以,要撸网贷的人,都需要跟着张力细心经营自己的通话数据。
高炮平台也会将一些关于风险标记的数据共享出来,如严重逾期的黑名单用户,人脸与身份证对不上、使用两个号码进行注册的用户。并且这些用户的联系方式数据,大多会被转卖多次。因此,如果之前有操作过高炮平台,在共享的数据库里会有个人电话号码等信息。这种人群,一般他们是不会用新的号码进行操作的。否则风控系统检测到有连个号码后,会直接进行预警。所以,只能用之前用过的号码。
通讯录也是值得注意的,“直接上全假的通讯录,一般都不会通过,这里边有很多考究”。张力告诉我,一般他们的通讯录都要200人以上,最好是在真实的通讯录基础上修改。就把号码尾号一两位直接改了。因为风控系统会按你的所在城市、身份证归属地等检测当地号段,如果号段对应,自然就会有加分。其中还需要加入通话详单里经常联系的几个号码。不过,这还没完。“要把手机通讯记录的未接来电删掉,这种未接来电贷款广告或者催收的可能比较大。另外,如果是安卓系统的手机,短信是要好好清理一下的。这跟苹果系统不一样,苹果系统他们是读取不到短信数据。”所以,这些人群里,基本都清一色地用苹果手机进行操作。
这些关键信息优化以后,剩下还会有各种的坑。比如他们之间有人由于担心平台方找上门来,会去找办证人员办一个假证,其他信息都是对的,只是将联系地址改了。也有人将身份信息和他人互换,比如我拿别人的身份证,找办假证的给贴上我的头像,然后去进行操作。这样就算被告了,也可以说不是本人。这种操作失败者居多,因为身份证信息在比对过程中,就有相应的人脸识别数据系统。
“联系地址和所在公司,你是可以网上搜一个附近的随便填的。但要记住,每次都填同一个。超过22岁的一定要填已婚,这样系统会认为你状态更加稳定”。有时候,有些平台会要求登录淘宝后台获取数据,这个数据更多的是个人的收件地址,这会是比较真实的联系地址。所以,不少人会使用曾经使用过的地址,或者是近期去淘宝购物几次,寄到一个附近的地址去。
不同平台,使用的风控不一样,标准也不一样。并且在不同时期,也会调整不同规则。这阵子主要看中芝麻分,芝麻分超过650的撸贷人群便会一拥而上。那阵子发现不少使用批发的外地号码注册撸贷的特别多,平台定位要求与手机号码同一城市,他们便拿苹果手机越狱了,安装上虚拟定位软件。不少高炮平台设置自动划扣还款,他们就将撸进来的钱马上转移到新的银行卡。
几个月以来,这些自称“撸口子狂魔”的人群,成了高炮平台最头痛的问题。像张力带领的人群,每周都能撸到二十万左右的款。而那些客源丰富,尤其是早期开始做代刷信用卡、花呗等业务的中介。每天撸下来的额度,都是以数十万计,一周流水过百万。而全国的高炮平台有五千多家,几百个系列。
在714高炮兴起时,有周边从业者看到了利润,跟亲戚朋友凑上两三百万,也投身其中。毕竟在兴起初期,是坏账率不高的时候。投入三百万,一周就能回款,毛利润近90万。如此周转数周,就能全部回本,黄金加身。那时候,坏账基本以普通借贷者还不上为主。这种情况,只要几个电话过去恐吓一番,外加一条P了裸照的彩信威胁,钱很快就还回来了。后来,世界变了。如果不能做好跟撸贷大军之间的攻防战,他们可能会颗粒无收。
所有的关键都在风控。
高炮平台没法做品牌,很多平台为了避险,做一阵子就会换一个名头,不稳定性很强。要通过自己的运营去维持客源不大可能,基本都要依靠贷款超市导流。但贷款超市也是参差不齐的。由于小型高炮平台愿意支出的成本有限,首先客源就和大中型平台不一样。小型平台,愿意从那些标注“黑户都可以下款”的贷款超市获取用户,这些用户本身质量就比较差。风控质量不够的话,这种小型平台更面临着被一次性撸死的命运。
身处广州的林生原是贷款超市的一名客户经理,看准高炮贷款的市场以后,跟三个朋友一起凑了五百万,开始了高炮放贷之路。不过这条路并没走多远。他们所选的风控服务,对用户的网贷负债记录与申请次数并没有到位的记录。其他风控返回评级是D的,在这家风控基本都达到了B。一周过后,不消两三日,便血本无归。
大中型平台就不一样。大型平台本身就有十几个放款App,所背靠的系统服务商更是为数百家平台服务。这些平台的用户风控会随时进行综合与比对。比如动物系,有人要开始撸这个系列的时候,张力会让他们尽快半天搞定。否则的话,当你撸了七八家,半天左右,这个系列就会对你进行风控,进入高危名单,这系列的平台都不会再给你放款。并且,他们所选择的风控本身质量和价格都比较高。比如赵菁的团队,除了自己做的数据包风控系统,还会接入三家不同的风控服务,在使用一段时间以后,看贷后效果再做出选择。
不过,不管风控水平如何,一阵迅猛的风,正吹得他们摇摇欲坠。
末路狂欢
所以,这些人撸下来高炮平台的钱,不用还吗?
“不还他们能怎样?”张力笑着跟我说,他不说网上盛行那句“凭实力借下来的钱为什么要还”,是因为觉得在做这件事情的人,其实一点都没那种嚣张轻佻。那种话都是撸钱来吃喝玩乐的人干的。但这种人占比其实不大。“没到不得已,谁愿意去碰高炮平台啊。你随便去网上搜搜714高炮,搜出来的内容都要吓到你。”
在他们的经验里,不还高炮平台的钱,要承担的后果不外乎就是骚扰通讯录。至于说会上传到征信,有过一定“经验”的他们都不会相信。毕竟,本身自己就不合法的放贷机构,根本就不符合央行征信的接入条件。那些高炮平台经营者自己也明白这点。所以爆完通讯录,一般也只有伪造法律文书来进一步让逾期者还钱了。这些伪造的民事诉讼状时常以彩信形式发送于逾期者的手机,不过,作为民事诉讼状,也常常出现盖章是公安局的漏洞。
“P裸照群发?他们不敢的了,只敢发给本人吓唬一下。因为现在风头这么紧,没有催收愿意为这个犯罪。平时骂人恐吓,骚扰通讯录,顶多被拘留个几天。但群发裸照多大的罪啊,定性成非法传播淫秽内容,直接就判刑了。催收也就是个打工的,没必要为这事把自己折了进去。”在这个阶段,无论张力或中介带领的撸口子群体,还是高炮平台本身的从业者,都感受到了即将到来的严厉监管。并且对接下来的行动也都有了针对性的调整。
2019年2月26日,公安部召开新闻发布会时表示,“套路贷”是一种新型的黑恶犯罪。并归纳套路贷犯罪的几种表现方式,“现金贷”类套路贷赫然入列。获取手机通讯录、手机服务密码等行为,属于“超出正常收集范围采集个人信息”。其中,对通讯录的亲友,通过电话等进行辱骂、威胁、恐吓,尤其是PS淫秽照片的,直接认定为“犯罪团伙”。随后,全国各地方陆续成立“打击套路贷”的专案组。
监管的风越来越大,风里的传言,是到315的时候将会重拳打击714高炮平台。这给“东方犹太人”们最大的问题,就是前所未有的大面积坏账。撸贷大军认为这行末日马上就到了,赶紧要在这之前狂撸一番,撸贷群体数量越加庞大,前赴后继。“老中医”的统计里,年后至今,撸高炮的人数翻了几翻。
315前,已经有不少的高炮平台暂停放款,等着风过去。不过,等待的过程里,那些已经在贷的用户发现了无法复贷的情况,传导开以后,其他用户纷纷开始强制逾期。当前,这个行业整体的逾期率平均到了40%。有些风控和客源渠道比较差的平台,更是到了70~80%。不过最后,还是有超过一半的平台掂量着是否要继续放款。放款,风险很大;不放,每天相当于损失上百万。在巨大的利益诱惑前,过半平台选择继续铤而走险。
“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复贷用户的造反。”赵菁说,撸贷大军压境,坏账率确实再翻倍上涨。雪上加霜的是,不少原有的贷款用户,在高炮平台会有倒闭潮的预期下,纷纷强制上岸。“好像集体在某一瞬间觉醒了一样。”这个行当得以运转的核心,是对借贷用户造成心理上的恐慌。在中介等群体的普及下,不少借贷者看破了其中的游戏。反倒反扑过来,狂欢式的以老用户的身份,调高了借贷额度,一次性在每个平台撸出四五千块。对于一些长期守信的老用户,不少高炮平台的风控是有很大的信用倾斜的,这时候都变成了他们的弱点。毕竟,风控再强,也无法检测到一个人是否有撸一把就撤的意愿。
对于可能存在的波动,高炮从业者越来越敏感。为了操作这篇文章,我接触了不少平台。在这过程中,曾被高炮平台的放贷人通过数据包等查到个人身份,各种惯常的套路威胁也由此而来。其中一条短信内容,也算道出了诸多高炮从业者的心声——“我希望这个行业好。”
“怎么可能还会好呢?这次查处势头这么猛,放完这波就撤吧。”再次见到朱老板,他已经没了当初那种兴奋。我问他接着打算做什么去,沉默良久后他说,先等着看有什么机会吧。这次714没了,没准下次有815、916呢。至于其他行当,放过高利贷的人,这些“东方犹太人”们,已经难对其他行业的利润率感到满意的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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